《中华读书报》2000年6月28日刊登了两篇针锋相对的文章,《“我为什么提倡科学主义”——访何祚庥院士》和何宏《“科学主义”我选择回避》。如何宏在文中所说“同样的字句却往往拥有不同的含义,甚至可能相差甚远”,两个人说的科学主义实际上并不等同。何祚庥提倡的科学主义是指“重视科学、发扬科学精神”,而何宏所要回避的科学主义却指的是“科学差不多成了顶替神学的新的信仰”。据说国内也有人称我为“科学主义者”(见《科学时报》2000年2月21日刘华杰与我的访谈),我就也凑个热闹谈点对科学主义的看法。
科学主义和科学一样,都是舶来品。何宏断言它绝对属于“后现代”词汇,是不确的。事实上,这个词的英文(scientism)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就已出现。德国哲学家狄尔泰(WilhelmDilthey)在十九世纪末主张人文学的研究方法与科学方法不同,人文学应该“主观”,与科学的“客观”相对,并批评那种试图将科学方法应用于人文学(指法律、艺术、历史和宗教)研究的思想为科学主义,科学主义一词,从此就叫了开去。我查阅了手头的三部美国英语大词典:《韦伯斯特新世界词典》、《美国传统词典》和《蓝登屋英语大词典》,发现它们对科学主义的定义都基本相同,与狄尔泰的原意相似,如韦氏词典的定义是“认为科学方法能够也应该应用于所有研究领域的原则”(theprinci?plethatscientificmethodscanandshouldbeappliedinallfieldsofinvestigation)。这种主张,虽然绝对,却不无可取之处,更不可怕。毕竟,科学方法是人类已知的发现客观真理的最可靠的方法,当然值得推广。
明里暗里认同这种主张的科学家想必不少,但敢于自称科学主义者的却非常罕见。因为正如韦氏词典所注,“科学主义”一语经常被当作贬称来用。批评者拿它当攻击的棍子,指责对手主张只有科学观点才是唯一有意义的观点。这样的主张本身就构成了悖论:它显然不是科学观点,所以要么不成立,要么没有意义。我不知道真有谁这么主张,明显属于批评者的丑化。但是,反对“科学主义”的批评者涉及的领域,往往并不在科学之外,却正好在公认的科学之内,只不过批评者一厢情愿想把这些领域从科学中分割出去而已。根据我阅读文献后得来的印象,在美国攻击“科学主义”的主要是两种人:一种是原教旨基督徒,坚信包括人类在内的生物都由上帝创造,因此把进化论骂做科学主义,把进化论者骂做科学主义者,比如已故天文学家和科普作家卡尔·萨根(CarlSagan)就被就被神创论者称为“科学主义的先知”。另一种人,则是宣扬特异现象的伪科学者,在别人向其要科学证据时,就以“反对科学主义”为遁词。
至于国内某些人动辄说人是科学主义,则可能还属于第三种情形,即对科学了解甚少甚至极度无知,由无知而产生恐惧,因此一见有人普及科学,就给扣顶科学主义的帽子。就以何宏在文中列举这类批评为例:
“而另有不少人在感受科技成果的同时,也强烈感受到科学的负面影响,他们忧虑地看到科技的发展使得自然资源快速耗尽,环境污染日趋严重,更让人担心的是人类可能正在加速自身的灭亡,人类控制自然的能力日益强大,而人类的道德水平却未见增长。一方面核武库、生化武器威胁着人类的生存,另一方面,对自然界大规模、深层次改造活动,完全可能无意间带给人类致命报复。”这些实际上是技术的负面影响,而不属于科学。科学是认识自然的工具,却不是控制、改造自然的工具,后者是技术的范畴,责任也应该由技术自己承担。除非要为知识的探讨设置禁区,甚至认为知识越多越反动,否则科学何罪之有?何况要认识、防止、消除技术的负面影响,仍然离不开科学知识。
“许多批判者认为,科学的确是人类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最有效工具,但究竟不是社会人生的终极目的;科学自有自己的局限性,并不是万能的,在社会人生的很多方面,例如情感、艺术、道德、人生意义等等,都是科学触及不到,无从发挥作用的。”什么是人生的终极目的?这没有固定答案。如果有人要把科学当成人生的终极目的,又有何不可?毕竟,人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活法。科学并不是万能的,但是却也很难为它预设禁区。这些批判者认定的“科学触及不到,无从发挥作用”的领域,恰恰正在被科学触及、研究,甚至已有了相当透彻的理解,比如,认知科学研究情感的物质基础,社会生物学研究道德的起源,等等。
“他们指责不加怀疑地信仰科学、夸大科学的作用,反而带来很大的危害,容易造成‘伪科学’的泛滥。”这是相当奇怪的指责,就好比社会上出现了伪冒产品,不去打假,却反过来指责正宗名牌把产品做得太好,导致消费者相信名牌,刺激了伪冒一样荒唐。
何宏提出的解决办法,是“向公众正确介绍怀疑、怀疑、再怀疑,批判、批判、再批判的科学精神”。其实,怀疑、批判只是科学精神的一面。忽视了科学精神中实证的另一面,片面地强调怀疑、批判,恰恰是“伪科学”所乐见的。伪科学的宣传者不就正是个个以哥白尼、伽利略自居,毫无证据地怀疑、批判主流科学吗?伪科学的相信者不就是被他们的怀疑、批判精神所迷惑吗?我们应该向公众介绍的,不仅仅是科学的批判精神,更重要的,是科学的实证精神,让公众了解科学研究是如何进行的,科学问题是如何被解决的,从而具有既怀疑又实证的明辨是非的批评性思维的能力。
如果坚持进化论、批判伪科学、普及科学就成了科学主义者,当这样的科学主义者又有何妨?